中英文名发生的困惑
这麻烦是10年前开始的,记得当年初抵美国,到学校去报到。进门后 老师问我叫什么名字?彼时还不懂几个英文,口不能言,只好拿出入学通 知书给他看。谁知道他疑疑惑惑看了半天不出声。见状我不由得心里发毛, 好不容易等到他抬起头来,见他鼓了几次嘴唇,欲言又止,我的心更慌了, 终于忍不住用仅会的几个英文结结巴巴地问:“什么?”
“你的名字叫做你?”(Your mame is you?)他困惑地问,我听了丈八 金刚摸不着头脑。
“你叫做幽哈苏?”
什么?!我简直愤怒!我叫徐幼华,英文倒装,姓氏放在后面,读幼华 徐。到了他的嘴里,竟成了“幽哈苏”?!
他大概也看出苗头不对,急忙很有礼貌地问我:“请问你的名字怎么念?”
“幼华徐”我用标准普通话教了他几遍,他仍是“幽哈,攸哈,苏?” 的,我只好放弃,叹息朽木不可雕。
然而,麻烦并未到此为止。以后不论我到哪里,凡要报上姓名,一遍 说下来,听的美国人十个有十个目瞪口呆。好奇的会叫你再教他(她)一遍, 怕麻烦的干脆就叫我“小姐你”(Miss You),因为“幼”字的大陆汉语拼 音正好跟英文的“你”字的拼写相同,或者叫我XU这是我的“徐”字的拼 音。“华”字从来无人学得会,因为“华”字的拼音是HUA,英文中H不发 音,U和A同是元音,不能相拼。他们读不出来,干脆绕开。有次更可笑, 那年我在纽约曼哈顿一家老人疗养院工作,一天我正在病房里,忽听有人 从走廊那头走过来,一迭声地叫“陈,陈”,我心里纳闷,这层楼里除了 我没有一个亚洲人,她在叫谁呀?没想声音到了跟前停住了,“哈,原来 你在这里,怎不回答我?”抬头看,只见一个漂亮的黑人妇女站在面前, 我认得她是兴趣活动部的助手。她咧开结实莹白的牙齿对我笑,手里拿朵粉红色的康乃馨,说:“来,来,今天是母亲节,每人一朵。过去时,现在时,将来的母亲,人人有份。”不由分说,就把花别在我的襟前。
“但是我不姓陈啊?”我以为她认错了人。
“那你姓什么?”
“我姓徐。”
“喔!”她愣了一下,“你们中国人不是都叫陈什么吗?”说完她哈哈 大笑。也不怪她,我们不也有这样的概念吗?韩国人一定是金什么,日本人是什么子、第几郎,东欧人是什么什么斯基,南美洲来的不是荷西、玛 丽雅,就是弗南德斯。想到这里,自己也忍不住笑出来。
但自此以后,我决定为自己起一个英文名字,免得好好一个中文名字 平白被人糟蹋。叫什么好呢?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父母取的名字,生下来名字就定了, 等到了知道自己喜好的年龄,那名字早被人叫了十几二十年,改不过来了。 今天我竟有机会给自己取名字,太好了。想想自己的名字,有几分真朴, 但想到这名字的由来,又有几分不服气。听父母说,当年他们新婚,父亲 雄心万丈,计划要生四个儿子、四个女儿。儿子排章字辈,四个分别为伟、 大、建、设。女儿排华字,婉、幼、薇、丁。男丁气势如虹,小女子则全 都弱不经风。十足的重男轻女。结果母亲有理有节,生了两男两女,自觉 已经可以交代,就此打住。于是在上的两个哥哥是炜樟、大章,气宇轩昂, 大块文章。姐姐排第三叫婉华,气势已急转直下,到得我出世,排到幼华, 可谓大势已去。幸亏母亲没有再生下去,否则如果又是女孩,如此“薇”、 “丁”地排下去,还有什么戏唱?这次既然有自决权,我一定要取一个自己喜欢的名字。
字典一页一页地翻过去,突然一个名字跳入眼里,“凯特”,这个好! 记得以前喜欢过一个美国女作家的作品,她的名字就叫凯特,这名字很特 别,有几分阳刚气,我以为。于是当下就决定了。等到这名字用出去,才知道这个名字非常普通,而且十足女性化。为了表示亲切,有人叫我凯茜, 有人叫我凯蒂。有个学究气的朋友叫我凯瑟琳。据她说,所有的凯什么, 最早都是源自凯瑟琳。凯瑟琳?这令人联想起文学名著《咆哮山庄》,我从未喜欢过小说那种严峻阴冷的风格。不,不,我立即声明,不是凯瑟琳! 有日读《胡适口述自传》,做译注的唐德刚先生在附注里谈到,对外国文化的一知半解,常会闹出许多笑话。他举著名英文作家赛珍珠为例,说她自觉对中国文化了解颇深,她写的中国小说《大地》在西方也颇有名气, 但却为自己取了个风尘味十足的名字,为当时不少中国文人私下里窃笑。 这恐怕连她自己都未必知晓。读到这里,我忽然出了一身冷汗,我会不会 也犯这个错误?
几年以后结婚怀孕,要为孩子起名字。早早就得到朋友的警告,除了写入出生证的英文名字外,一定要为孩子另起一个中文名字,因为国内的老人念不来英文。朋友的儿子叫山姆森,当时没有经验,不曾为他起中文名字,到他们回国探亲,竟被上海的太公太婆叫成“香芋笋”。我得要小心,必须起一个不易误读的英文名字。另为保险起见,再起一个中文名字。 孩子生下来是女的,中文名字叫汉菁,英文名字叫DANA,译音成黛娜,蛮 漂亮的,国内的家人叫起来,也没出过什么意外。
到怀第二个孩子时,超声波看出是女婴,我拟好了中文名字,叫汉云, 义谓汉唐飘过来的一缕云。英文名,这次先生大意了,到临盆前一周还没想出来。有日看电视,见荧幕上打出一个名字LENNIE。先生问这个如何? 把名字念了两遍,觉得音韵不错,好吧,就定了。孩子生下来,在医院里 要填出生证了,想想LENNIE的中文译音读“莲妮”,不错嘛,就原珠笔一 挥,填了上去。待到孩子抱回家来,美国邻居,友人先后到贺,问过名字 后,抱起婴儿,竟都不约而同地说:“好一个胖小子。”我们连忙更正, 不是啦,这是个女孩。他们都一脸错谔:“LENNIE不是男孩的名字吧?” 这还不是最糟的,女儿到了我父亲手里,他左看右看,自问自答:“阿女呀,你怎么这么胖啊?你叫什么名字?莲妮?唉呀,什么不好叫,要叫烂泥, 还要姓朱,哎呀呀!”
开头的几个月真是懊恼不已,先生倒大而化之,说不怕啦,我们医院有个中国医生姓何,汉语拼音“何”字写作HE,这在英文里正好是“他” 的意思,遇到有人找,总机小姐便开了广播,满医院叫“医生他”。香港人姓吴的很多,“吴”字在香港的译法是NG,两个字母在英文里都是辅音, 不发音。美国看见傻了眼,念不出声,干脆把它们当成缩写,叫他们MR·NO GOOD((不好先生)。我也想起有次同一位美国友人聊天,他说喜欢音乐, 他最推崇的一个音乐家是我们中国人,名字叫做“幽幽骂”,说我一定知道。我瞪大眼珠子噎在那里,心想谁家父母给儿子取这么个名字?再问是玩什么乐器的,答说是大提琴,我才醒悟到这个“幽幽骂”是著名的华裔大提琴家马友友,天啊! ()
广东人常说“不怕入错行,最怕起错名”。但是多少父母费尽心机起 的好名字,到了国外,译成另一种语言,却难保不变成一个啼笑皆非的笑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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